江南今年的雨来得早,至四月,那雨早不知下了几多来回,把山径上的紫云英催熟后,又将它打落,花瓣零落在尘土里铺满山道。延着曲折的道路深入,是一座隐于烟雨后的宅子。院内有一株古樟,枝桠蓬勃舒展,树冠浓密,也许可以覆盖百人。
我到达的时候正是日暮,此时天已经放晴。暮色弥漫掩盖了楼阁的大半部分,檐柱上有一首没有署名的题词。字迹被风雨侵蚀,模糊不清,墨迹犹存,是有人抄下苏轼的一首旧词:
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
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上前叩门,铜环敲击木门发出沉闷的声响,在寂静的雨日中显得分外清晰。这使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——这山这宅子这的主人都与世隔绝在另一个空间,如同世上最高明的幻术师构筑出的最完美的环境。
木门开启的声响唤回了意识,开门的是一位约莫廿三四年纪的坤道。白色襦裙,黑发挽起,静琬的眉间更有一种沉香燃尽的淡淡倦意。
“见过居士。”
对方没有回话而是转身往里走,我亦是趋步跟上。院内有一片桃林,正值晓春三月,开的热烈而茂盛。但方才雨疏风骤,打落了无数花瓣,落红铺满道路。道路的尽头是萦回曲折的回廊,而穿过回廊到达的是一座精巧的楼阁,阁与周围的山石,池沼,竹木映衬,呈现出浑然一体的端正大气。主人将我带入阁内,阁的中心放着一柄博山长柄香炉,缓缓升腾的青烟制造着山海之象的错觉。两侧分坐三人,而主人走到炉旁的茶旁案坐下,案上有放着一个小炉,炉上煮着的清水已达沸点,她将壶中茶倒入公道杯,接着对我摆出请的手势,我也未推脱直接入座第四位。待我入座后对方又将茶分别倒入闻香杯,茶斟七分满,茶色清新怡然,茶香弥漫芬芳扑鼻。
“看来人都到齐了。”说话的是似魏晋隐者,白衣翩然,似乎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。
“那就开始吧。”坐在道者对面的女子开口。
主人没有答话,微抬手,一名垂髫小童捧着四盅香盅步入。
第一场、花宴。
“你我皆至深夜好,良缘恰似月团圆。”说出这句话的人放下香炉,执起案上狼毫,在素白的绢纸上画出香纹。在画好之后,那人再补充一句——“源氏第八回花宴。”小童上前将绢纸收好,递给主人,主人只是收过绢纸却未回答。
“源氏最浪漫的一次猎艳经历,始于朦胧春月下的邂逅。”那声音的主人接着说,“他听见廊下有一个非常娇嫩而美妙的声音,迥非寻常女声可比,正在吟唱古歌。她一面吟唱,一面向这边走来。源氏公子喜出望外,待她走近,便闯出门去。女子吟诗道‘你我皆知深夜好,良缘恰似月团圆。’”
西陵今年的春来得早。虽是二月,却也不负杏月的美名。从名园的牡丹碧桃,到路边不知名的野花,都带着些试探的绽放花朵。到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,更是花开处处,如同关不住的艳丽子夜歌,从馥郁的园中流出些许片段。
也许是为了庆贺这花开时节,西陵民众结彩楼弄丝弦大赛歌舞,听闻西市还请了梨园第一唐筝供奉。这浩大声势就连天子也不禁动容,心血来潮,前去观战,东西两市又慌忙结了一座彩楼,专供天家登楼听乐。
楼下的百姓在唐筝供奉登上彩楼时达到了癫狂——一名女郎款款登台,后面跟着二名童子横抱着一个红檀十三弦,女郎几乎不曾抬头,只是微微一福。这略微的躬身是对天子、
楼下百姓,抑或是对苍天。
女郎道:“我弹此调,并移于羽调中。为天地庆贺。”她嗓音温润,不同于少女的娇媚细腻,这似乎使她沾染了几分清冷。
接着女郎入座,二名童子将十三弦置于案面。她微抬手,指尖在筝上一划,一声响,如银瓶乍破,裂冰崩玉。她手下是弹、挑、滚、剔,夹杂着推、拉、吟、揉出的细微滑音,目光却淡淡地望着南方翠色,轮、滑、抚、摇将凄凄却清刚的调子送上容容春云。
女郎一曲抚罢,原本欢腾的百姓一时寂然无声。待众人回过神,只见原本坐于台上的女郎翩然离去。
过数日,成王命人前往翠微楼邀这名唐筝供奉为之助兴,使者领命而去,未见人。只余一雕花红檀十三弦置于桌案。
第二场、早莺
“莺在花埘宿,今朝下谷飞。旧巢重访问,珍重好时机。”说话的是那名白衣少年,然后他放下第二盅香,提笔将一号二号竖线相连,三号与五号竖线相连,“这是明石姬收到小女公子的答诗后喜极而作的,她眼光长远,对自己的定位非常准确,懂得放弃。她的智慧让她成为书中少有的幸福长寿之人。”
流水从断崖之巅倾泻下来,栈道沿着山壁盘旋而上,在那流水的源头立着一座小巧亭台,有袅袅笛音从亭台而出随着流水流泻出来。来人登上亭台,一名白衣隐者立于亭中,身侧徘徊两只丹顶白鹤羽色素朴纯洁,体态飘逸雅致。也许是人来惊了鹤,鹤扇动翅膀飞向日暮之处。不过这隐者却不为所动,只是专心吹奏。直到来者出声相合,唱的是《小雅·鹤鸣》。
隐者停下吹奏,看向来者,轻笑出声:“客远道而来,必有要事相商。”
他向来客摆出请的手势,来客倒也并未推托径直入座。月出东山,徘徊斗牛。此时壶中水正一沸,隐者细致地将茶叶放入茶壶中,正占壶七分不多不少。
“不知先生是喜‘乌龙入宫’或是‘高山流水’。” 来客抚弄桌上紫砂茶宝如此询问。
“高山流水需有知音相合。世间万物好求,唯知己难求。”
“不知在下能否作为先生知己,为先生行一道‘高山流水’。”说话间来客已拿起壶,水高处直接冲入茶壶,使沸水有力地冲击茶叶,是有着有九天白炼从天而降的气势。盖沫,淋顶,一气呵成,行云流水。
隐者拨弄青铜炉内沉香,一缕缕白烟从其中高低散落而出:“看来此次来客亦是爱茶之人。”
“先生缪赞。” “若琛出浴”后“玉液回壶”,壶中茶被倒入公道杯中,茶色清新怡然,芬芳扑鼻。
继而隐者用茶夹将闻香杯、品茗杯,放于茶盘。将茶分别倒入闻香杯,斟七分满。茶水应合好斟完后,再将剩下余津一点一抬头地依次点入四杯之中。四杯中,量、色均匀相同。
“请。”
来客将茶倒入品茗杯,而后将品茗杯扣在闻香杯上,一指扣品茗杯,两指夹闻香杯,向内翻转,轻嗅闻香杯中的余香。
“茶试已过,不知在下能否与先生一谈。”
“不知客人想与我所谈何事?”
“范晔在后汉书中,将隐士分为六类,隐居以求其志,回避以全其道,静己以镇其躁,去危以图其安,垢俗以动其概,癖物以激其清。敢问先生何种?”
“那么客人认为,我是何种?”隐者倚坐在彩绘小漆台前,指尖在轻敲台面打出清脆的节奏,“隐居以求其志,以隐邀名,以隐取士,何以称为隐士?唯有动其概方能激其清,才可能静其躁,而只有静其躁,方能全其道。”
“如此说来,先生岂非集四者与一身?”
“此言差矣,我从未以隐士自居,不过一闲散之人。”
客人不语起身,身体肃立,双手抱圆,左手在上,手心向内,俯身推手,微向上举高齐额。见此状,隐者忙起身伸手扶住对方:“在下何能得受天揖大礼。”
“此下正值多事之秋,用人之际。先生贤能举世,若随于王朝,可以攻玉啊。”
“可惜,在下并非‘求其志’之人。”隐者负手而立,抬首望月,“更深露重,客人还是早归为好。”
突然天际传来一声清啸,有一只鹤横穿从东边随着月辉飞来,姿态相貌是如后赤壁赋说的“翅如车轮,玄裳缟衣”,此情此景来客略有晃神,待回神,对方已羽衣蹁跹,乘鹤而去。
第三场、赛画
“这一章可谓是全书中正式描写的一次宫廷竞赛,表面是风雅的比赛品评画作,其实却是当时后宫两位风头最盛的妃子以及身后势力的争锋相较。这也是平安王朝的写照。”说这话的是另一名男子,身穿柳绿色织锦,眉目虽是素净秀丽,但却略显轻佻,“这盅于我到是合适。”
若说西陵梨园的唐筝供奉一曲动天下,连天地亦为之低昂。那江南木渎之中亦有一名乐师,善弹箜篌,一曲昆山玉碎凤凰叫。众人皆想,若二人相逢,应是逢敌手,对局到深更。这一想法在二月十五的花朝节得到了实现,在西市请的唐筝供奉离开之后,东市请的箜篌乐师登台了。
乐师怀抱竖箜篌登台亦同唐筝供奉一般一拜天地,但他却无言语。只立于危楼之上,五指在箜篌上一划,一声昆山玉碎。二十三根弦丝高弹轻拨,似乎就连天地也为之动容。乐声直上容容青霄之时,天突然落下绵绵细雨,好似补天的五彩石被击破乐声,逗落了这烟雨绵绵。湘娥洒满斑竹的泪,九天素女的满腔忧愁。就在乐师的琴弦上如画轴一一展开。乐声竟与之前西市的唐筝供奉不相上下,楼下围观的百姓不禁如雷般叫好。一时胜负难分,引得千万人交头接耳。
天子久久回神,忙向侍者道:“去问问,是谁家的乐者。”
使者领命而去,他登上彩楼吩咐两句,乐师面现迟疑之色,说了登台之后说的第一句话——“江南江北旧家乡,三十年来梦一场。”怀抱箜篌转身离去。
据载,大荒历547年,滔天海水淹没了江北村庄,无数难民流离失所,在海边哀嚎哭泣……
第四场、法事
月亮随着逐渐升高,月光穿过阁内垂挂的织物的纤细纹理,与阁内明亮的烛火交相辉映,模糊了光与影的界限,那虚幻摇曳的光彩让人觉得置身海市蜃楼,而缓缓升腾起来的轻烟,则加深了这种飘渺的错觉。
“不知第四位客人有何见解?”一直不语的主人突然开口与我言。
我向主人点头示礼:“晚辈对香道略懂皮毛,岂敢班门弄斧。”在放下第四盅香后,继而言:“露在青萩上,分明不久长。偶然风乍起,消散证无常。人命不能随心意,无术长留人世间,深可悲叹。”
“此意何解?”
“作如是观。”
一座建在半山腰的院落,需要拾级而上。正是雨日,漫漫清澈雨水从石阶上蔓延流淌下来,如同拥有无数分支的河流。屋子的构造是近乎完美的纯木结构,颜色沉淀,兀自端然。青石板点点灰白蜿蜿蜒蜒直至门前。有人沿着石路拾级而上,叩门声在寂静的雨日显得格外清晰。
有伶俐的小童撑着伞小跑着从屋里出来为来者开门,叩门的人随着小童步入院内——平日里开得热闹的花被雨打落,花瓣落在青苔幽幽的石板路上,掩盖了坑坑洼洼的痕迹。若清朗风月,此情此景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。
主人站在阁的二层隔着烟雨看着拜访的人,她的轮廓在雨里模糊不清。来客步至屋内。主人拿起案上温好的酒,为自己倾上一杯,亦为对面的人倒是些许。随而看向窗外——漠漠轻寒,烟雨迷蒙,雨打在屋顶上忐忐忑忑忐忑,如战士出征的鼓点。
“少侠来此可有何要事?”主人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。
“向居士讨一曲安魂。”
主人放下杯盏,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青年男子——风尘仆仆,布履麻衣。
“哦?一曲安魂?”
“正是。”
她引客人入室,取了挂在墙上的阮琴听着雨徐徐拨弦:“你可知何为‘安魂’?”
“自是知的。乐者深入需要者的记忆最深处,解放他们心灵最痛苦的地方,然后创造‘安魂’。”
“那你可知‘创造’的不过幻觉?这幻觉越是真实,效果消失后就越让人痛苦,故而人不得不反复来此,以求慰藉。或者,自尽而亡。”
“人世很长,人生很短。幻觉与真实又何必分的这般清楚。”
主人叹息五指拨弦,‘安魂’音调徐徐流泻。十指拢捻如飞,弹得鬼神莫测。那人也在这音调中缓缓安睡。
无实为虚,非真为妄。然愚痴凡夫起妄心乱识,生种种分别,或执心外有实法,或执实我,此实我、实法之见,即为遍计所执,不契真性。
来者已然沉睡,主人放下怀中阮琴。此时骤雨已过,只余疏雨滴梧桐,点点滴滴一任阶前。
散场、
一缕缕白烟从香盅内升起,再以婉转的姿态盘旋上升,缓缓升起的青烟模糊了光影和视觉。这楼阁,坐着的主人以及三位人客在烟雾中变得模糊,如同飘渺的烟雾随时飘散。这使得我有些不适,不禁低头,不知撞上什么,强烈的痛感使神智猛然清醒。环顾四周,万里无垠。没有雨中的庭院,甚至没有落雨,只余那庭院中飘然的香气。
一场真实的,是梦非梦。
我起身继续上路。幽州,冰夷窟。
五音九韵曲只差一人可奏,幻音封神阵只差一人可启。
[1] 文中诗词和小标题皆来自于《源氏物语》一书,除了苏轼的。
[2]全篇以源氏香为主——源氏香,以除去第一卷桐壶与最后一卷梦浮桥以外的52卷源氏物语卷名为题的香道游戏。
[3]本想题目以源氏为名,后来思考略显不妥。便换了方式,以竹取为名,不过竹取为另一种香道游戏。
[4]组关于香,组香必须使用两种以上的香,以文学作品和诗人的情感为基础,将其已经体现在香的创作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