枫回陆转(三)

2017-09-19

  这在这危险时分,电光石火间,葬剑忽地福至心灵,在张大魔君出手的前一瞬开口道:“且慢!时近中午,师弟与其饿着肚子动武,不若先来我家用了午膳再行说道。”

  张凯枫从未见过如此清奇的脑回路,一身杀气都被这话卸了个干净,只尽力维持着似笑非笑的神色,“用的什么饭?断头饭么?你的还是我的?”

  “谁的都不是,行吗?”葬剑松口气,小心瞄了一眼张大魔君的脸色,在他未变脸前小声补充了一句,“我听说断头饭都是好吃好喝供着的,咱就一点粗茶淡饭,够不上送人上路的档次啊……”

  张凯枫这会儿算是明白了,眼前这人多半是有病,而且病得不轻。

  但不得不说,他这一番没脸没皮的胡搅蛮缠,倒也还算是有趣,至少比起那些个甫一见面便要除魔卫道的人来有趣得多了,除了偶尔的言辞不当外,倒也不招人烦厌。

  “你这人倒是奇怪,我要杀你,你却要请我吃喝。若旁的门人都像你这般,想来大荒中早就没有弈剑听雨阁了。”张凯枫难得见到一个顺眼些的弈剑弟子,又被搅得没了杀人的心思,整个人便都显得懒散起来。言语中虽仍是对剑阁怨愤颇深,但比之最初见面时那几乎要扑面而来的凶狠恶意,到底也好上许多了。“不是要请我用膳吗?前方带路。”

  葬剑原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,甚至难逃一番动武,却没料到竟是如此轻易。

  传说中恶贯满盈的幽都魔君,不仅是脾气差得紧,连性子也变得忒快,一般人根本猜不透他心中想些什么。

  张凯枫说罢,已然归剑入鞘,既已被瞧见了面容,索性便连笠帽也不戴了。小腿轻踢马腹,驭使坐骑缓步上前,轻抬下颚对着眼前的青阳弈剑,“还不走?”

  他如今虽已不再是九幽之主,然而到底统御一方久了,饶是此时孑然一身,那久居高位的傲然睥睨也仍是无法彻底消弭,举手投足间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慵懒。然而他生得俊美,再是如何无礼的行径,由他做来都好看得紧,仿佛他天生便该是这般颐指气使的模样。

  葬剑脾气不坏,这时倒也没什么被冒犯了的感觉,只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他敌意全消的姿态,心中多少松了口气,笑意盈盈地御剑腾空,“师弟这边走,就在前方不远了。”

  张凯枫跟着那突然间冒出来的青阳师兄,沿着竹林小径穿枝拂叶行了半刻,眼见没了路径,转了没几下后竟是豁然开朗。只见眼前好大一片清澈湖泊,湖面无风,净如明镜未磨,岸边野竹丛生,偶见白鹤翩跹,低低掠过小桥流水,没入竹屋之中,只余清远鹤唳幽幽远散。

  端得是一处世外清净地。

  葬剑至此便停下了飞剑,落下地来徒步往前行去,边走边回头道:“便是这儿了。此处清静,少有人来,倒是风景秀丽,住着甚是合心。”

  张凯枫挑眉,正要说什么,却见那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身着六祸软甲的太虚道人。他一时未曾看清那道人面容,只见这一身熟悉的六祸软甲,又见那隐约相似的身姿,几乎便要以为是曾经见几面的金坎子。好在那道人抬起头来,他才发现两者只是身形相仿,眉目则并不相同。

  “这人又是谁?”他勒马,看向引路之人,语气甚是漫不经心,唯只熟悉他的人,才知他此时已然动了杀机。

  “哦,是我家齐君,名唤焚琴。”葬剑也不知是听没听懂,左右他一直都是这副没心没肺浑不在意的模样,“方才我来道上等你,让他在家备饭。否则我一人忙不过来,怕是要误了饭点。”

  夏朝建国之后,王室男风盛行,江湖朝堂多有效仿。若两位男子彼此真心爱慕,便可结为同袍,彼此之间互称齐君,行事与寻常夫妻无异。

  言语间,他已走到屋前,正要询问,那太虚道人已然先行开口道:“回来得比我预估得早,伙房还有锅汤没开。前菜俱已置办妥了,你先去净手,否则莫上桌。”

  “知你规矩多,我这便去。”葬剑乐呵呵地应了一声,回头唤道,“师弟这边来,马就栓屋外罢。这湖是活水,边上草料肥妹,够它吃的了。”

  张凯枫顿了片刻,下马放坐骑自去吃草,跟着人进了屋。

  桌上已然摆好了数道凉菜及小炒,虽不甚多,却比两口人家寻常的用量要多出些许。再看食具,碗筷杯盏俱是三副,果真是准备好了要招待客人的。

  葬剑引着他坐了上首,他也不客气,目光在桌上转过一圈,心中便已然有数,嗤笑道:“备得倒是充分。陆南亭何时联络的你?”

  比起魔君令人胆寒的绝世功力,他举世无匹的智计更为人所熟知,昔年便有幽都智囊之称,凡经他手制定下的战术计策,无一不让人头疼难解。

  葬剑见他猜到了,知晓抵赖也无用,只能嘿嘿笑过,却到底没照实说。

  “呵,瞒得倒紧。”张凯枫也无意深究,讥讽几句后便算揭过。

  葬剑瞧了瞧他面色,猜不透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。若说是心中全无芥蒂,那也无需陆大师兄从天虞岛一路追到巴蜀,眼瞧都要入蜀山了,也没能得张大魔君一个好脸色;可若要说是恨得紧,却也不像,若是寻常生死大仇,只怕早已一剑将人料理了,也无需一路玩这追追躲躲的游戏。

  揣摩了片刻,他小心开口,“师弟,你和陆师兄……”

  才提了一句,张凯枫整个俊脸都黑了,一双眸子阴测测地瞧过来,吓人得紧。

  葬剑心口颤颤,硬着头皮继续劝,“当年之事,陆师兄确然并非有意,你……”

  张大魔君阴冷一笑,威胁道:“莫提他,你还能留个脑袋喘气。”

  葬剑想了想,屋外还有个记挂之人,他不能这般不负责任教人守寡,于是十分明智地闭嘴了,只能讪笑着劝菜。恰此时焚琴端着新制的两个热菜过来,他仿佛是寻到了什么依靠似的,拉着人的衣袖扯来坐下,“焚琴你来坐,我去瞧瞧那锅汤。”说罢便要借机遁走。

  焚琴本也不防他,不曾料到他突然发难,被他扯得身形一晃,手里却还稳稳端着菜。手腕一震将他甩开,冷冷瞧他一眼,道:“你去瞧了,旁人还吃得着吗?”他将人又押回座位,一一将菜摆上,“自个儿的客人自个儿招呼着,寻我作甚。”

  待摆上了新菜,他便又要回伙房,临走前对着张凯枫点头示意,“葬剑这人傻得很,你若烦了,莫理他便是。”

  张凯枫冷眼瞧着。他俩虽是互相拆台,却总觉得和谐得很,当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。

  走脱不得的葬剑苦兮兮地陪坐在一侧,绞尽脑汁地想着话题。

  张大魔君哪里管他这便宜师兄心里有多苦,执了筷子便寻了盘菜先尝起来。他自幼嗜辣,如今第一味挑的便是红彤彤的辣白菜。

  那白菜入口甚是爽滑甜脆,虽经过腌制,仍觉鲜嫩爽口,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……

  “太淡了,不够辣。”张凯枫如是点评。

  谁想此言一出,本苦恼着该如何打开话头的葬剑眼前倏地一亮,竟浑忘了方才有多尴尬,“诶,师弟你也觉着不够辣?你等会儿,我有好东西给你。”说罢便神秘兮兮地转进了里屋,不一会儿便捧了一个小坛子出来,直往张凯枫怀里送,“师弟你尝尝这个!”

  张大魔君平素喜洁,这时被硬塞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坛子,不仅不曾动怒,反倒有些跃跃欲试地凑近去看,“这是……?”

  葬剑听他语气中已然带上了几分欣喜,便知此举正中了魔君下怀。他如今只要能将人留下便是大功告成,这会儿见人欢喜,自也愈发上心讨好,三下五除二便打开封口,露出里头物事来。

  张凯枫尚未看清罐中全貌,鼻端便被一股辛辣滋味扑了个正着。再定睛一看,那里头红彤彤、油汪汪一片喜人色泽,分明是一坛酿制得恰到好处的辣酱。那酱汁粘稠,色作鲜红,剁碎的花椒辣椒混在一处,芝麻粒大小的辣椒籽儿零碎散落在酱中,最上一层辣油足有半指厚,色泽通明油亮,一看便让人食指大动。

  “我这可是用的剑阁秘方,数百年间由诸多前辈不断推陈出新,如今方子已臻完美。二十来年前剑阁大乱,如今这方子基本都要失传了,左右我听闻天虞岛上是没有的。若不是我当初跟人学了几招,只怕你连这都看不到了。”葬剑一边吹嘘着,一边偷偷瞧那美人师弟的面色。“师弟你离开巴蜀已久,怕是许久不曾尝过了,来试一试合不合你口味?”

  张凯枫这许多年来,第一次不曾因听了剑阁相关之事而怒火冲天,反倒饶有兴致地捧着坛子轻轻嗅了几下。“试便试,若是滋味不纯,我便砸了你的坛子。”

  焚琴端着汤进来时,师兄弟两个已然推杯换盏、觥筹交错,哪里还有初进门时的僵硬。他再一看,桌上几乎所有的菜色都涂上了一层艳丽的红,才走近桌边,还不曾坐下,便要被这辛辣刺鼻的味儿冲得呛咳起来。

  他面色一沉,一边将手中汤碗放下,一边瞪着浑然不觉的葬剑。

  那边厢,葬剑还在跟张凯枫吹嘘他酿制这辣酱有多不易,试过多少种偏方土方老方,张凯枫一边吃那些涂得一片通红的菜,一边应和几句。

  辣味吃多了,难免浑身燥热流汗,葬剑已然挽起了衣袖,赤了一双胳膊挥斥方遒口若悬河。而素来清冷的张大魔君也是额角见汗,衣衫领口暗扣也解开了一颗,随着他扭头不时露出一片莹白如玉的颈子。

  见了这一幕的焚琴,觉得弈剑听雨阁的弟子,不管是曾经的还是现在的,多半都有病,而且都病得不轻。

  “焚琴你来啦。知你不爱吃辣,你面前的菜色我都没动。”葬剑正说完一个段落,见自家齐君落座,便招呼了一声,言语间透着几分讨好。

  焚琴面色冷淡,低头吃菜,并不理他。

  葬剑被冷待习惯了,倒也不觉得什么,正欲回头招呼师弟,便见那俊美无俦的小师弟一个劲地盯着自家的太虚妖道,心里顿时一个机灵,连酒都醒了大半,试探着唤道:“……师弟?”以小师弟这姿容、这功力,若是挖他墙角,他可挡不住。

  好在张凯枫一心一意只有一个陆南亭,眼里根本没有旁人,只是此时颇感兴趣地想到一个问题,便顺口问了:“葬剑焚琴,你二人这名儿倒是登对。”

  “你说这个啊,其实一开始我也不叫这个名儿……”葬剑放下心来,便又寻到了话头,开始说他自己与齐君的过往。

  葬剑在门派陷落时为同门殿后,身受重伤落于谷底,逐渐养好伤后,又遇到修炼邪影真言险些反噬的焚琴,相处久了,彼此情愫暗生,又已厌倦江湖朝堂纷争,便干脆在这初遇时的丹青湖畔结庐隐居。“……我俩都不想再出去参与那些争斗了,陆师兄也允了我留在此处,只偶尔巡视一下锁妖塔,若瞬漆师兄有异动,便传讯告知,其余的也不来管束我。我从前用的长剑折了后便埋在湖边,焚琴便说‘剑已葬,琴何留’,将他的瑶琴烧了与我的剑埋在了一处。我觉得挺有意境,便与他改了名儿,叫着也好听。关键是,一听便知我俩是一对儿,再好不过了,嘿嘿。”

  张凯枫少见如此不知廉耻之人,只觉听得牙根都酸了,一口闷了杯中酒,不再理他。他如今更感兴趣的,倒是那个叫焚琴的太虚道人。

  寻常人听得身边人如此事无巨细地谈论起与自己相关的过往,若非是加入其中一道夸夸其谈,便是羞赧至极要人立刻闭嘴不言,可眼前这道人却是毫无反应,只顾自己用膳,竟是连眼神都没给身边人一眼。

  他到底是生来内敛不知如何开口,还是对身侧之人浑不在意呢?

  张凯枫吃多了辣味,正是口渴,见眼前清汤澄澈,汤面上飘着青翠野菜和菌菇,瞧着十分干净,便舀了一碗浅尝。入口滋味极淡,回味却甚是甘甜香醇,因着有野菜菌菇调和,也不显得油腻难进。他尝了几口,觉着和往日喝的鸡汤似是有所不同,便问道:“汤不错,用何物炖的?”

  焚琴看了他一眼,用公筷将覆在汤面上的野菜拨开,露出里头一整只禽类的身躯,“仙鹤。”声音清清冷冷,仿佛理所当然。

  张凯枫想起进屋前翩然飞过的那只仙鹤,依稀记得那鸟儿进了屋后便再也不曾出来过,难不成……

  他盯着手中的半碗汤,一脸的震惊。

  焚琴仿佛不曾看到,淡淡补了一句,“劈了琴烧的火。滋味可还好?”

  张凯枫原先还觉得葬剑是朵奇葩,多半脑子有病,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。他现在觉得这一家子都有病,病得特别不轻,放弃治疗的那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