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景回顾:
吹箫的此番前来,据他说是奉教主之命,带着一帮人来雪中送炭,没想到给人捷足先登,一来就听见君卿那一个“结”字,恰好晚了一步。
没送成炭,只得打道回府,一帮莺莺燕燕还等在倾城门前的山道上,但我不知为何,突然有不祥的预感。果不其然,还没出门便听到乌七八糟的呐喊声,我细细辨认,认出其中阿索、圆圆、黄莺、紫鸢、疯子的声音。一应俱全。
等在外面的暴走教众和雪域教众打了起来。
只见疯子在半空飘着打来回,不时发出两声虎啸,阿索紧随其后放水狂,圆圆在最外围奋力扇着扇子,黄莺兴奋地撒着毒粉,紫鸢正用扇子狂敲一个弈剑的脑袋。
在众人惊呆之际,师姐已如一道紫色闪电划出,眨眼间就行出十几米,然后,空中一个黄灿灿的影子伴着飞散的血迹,呈抛物线咻地一声飞出战斗圈。
非然凤目血红,声音少见得带了狠意:“竟敢在我面前伤他,你是活腻了。”
黄莺尖叫一声,往紫鸢掉落的地方飞,飞到半途想起来,回身袖子一挥,细细密密的药粉遇风即散,铺天盖地向非然漫过去,向我们漫过来。
我暗道一声傻逼,一鼻子吸了进去。
一只手从身后捂住我的口鼻,接着手掌中一粒圆滚滚的药丸滚进我的嘴里。
“吃了,解药。”
我立刻咕咚一声咽下去,然后气急败坏道:“吹箫的,你是怎么搞的,怎么能让他们乱来?”
“这个我也没想到。”苏迭耷拉着眉眼,无辜道,“我上山前还专门嘱咐说一定不能主动寻衅滋事……”
我瞪着他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唯恐天下不乱,这话可不就是给他们钻空子的,那群家伙你还不知道吗!”
扇子唰得打开,苏迭露出一双眼,眨了又眨:“小阿花,你可误会我了,我真不知道。”
我仍恨恨瞪着他。
他的声音忽然清冷下去:“人都走了就别关心那么多,要么走个干净,要么心有所系就别整幺蛾子,你这回不告而别,其实是不打算回去了吧。”
我愣了愣。他突然提起这茬,令我不知该如何解释。
按道理说,我不用向任何人解释,但不知为何,眼前忽闪过那日与圆圆买菜回去,她絮絮叨叨:“中秋吃的桂花饼,马上是茱萸辛香的重阳节,就做重阳糕吧。糕粉里要拌上蜂蜜,再混上栗子、桃脯、松子、银杏果,再嵌几颗红枣入屉锅蒸,这样蒸出来的糕蓬发松软,你说好不好?花花,花花?”
我望着苏迭冷硬的侧脸,一时间恍惚了。在这个节骨眼上,方才回忆里的大分贝喊声隔着层层人群砸到我耳边,砸到所有人耳边,当然砸到了非然师姐耳边——
“花铃!啊花铃!真的是你啊花铃!”
连喊三声,喊得那般清晰那般震耳,我绝望地想,除非师姐是个聋的。
师姐的眼光如扫把横扫过人仰马翻的战圈,直直落在了我的身上。她一手揽着那个白衣弈剑的肩,轻飘飘一挑眉,带几分诧异几分兴奋几分蓄势待发,道:“哟,是花花啊,原来你没死?没死就好,害我一直担惊受怕,日夜忍受良心折磨,觉都睡不好。”
我微笑:“师姐不愧是师姐,无耻得没有下限。”
她笑道:“好歹咱两同门又同房,花花这般下了床就不认人可不好。”
我道:“我比较珍惜生命。”
“哦?”
“不想再被你搞得半死不活。”我说。但说完总感觉哪里怪怪的,抬头见没倒的人从空中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,倒了的人从地上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。
我:“……”
正是尴尬的气氛,半倚在非然怀中的弈剑却呻吟一声,醒了。醒来第一件事是强硬地推开旁边人,冷声道:“请自重。”
前一秒还剑拔弩张的非然忽地收起爪牙,如孩子般无措:“你没事吧,刚才你中了毒,我……”
然白衣弈剑已起身独自往山下走,头也不回:“无事,多谢。”
非然急忙跟上去:“白衣,慢点,等等我。”走出两步又停下,回身朝我扔了个物什,便转身追着那个白衣走远了。
借着月光,我摊开掌心,一枚刻着“雪域”二字的小小令牌静静躺在我的手上。
“啧啧啧,小阿花,你跟那个女魔头不会真的有过什么什么吧?”苏迭挡着扇子往令牌上瞟,“连堂堂雪域长歌的通行令都给了你,这是真爱啊。”
我道:“真你娘。”
我实则一头雾水,思来想去她有何阴谋,总不至于鼓励我主动去找她送死,但又一想此人打小个性诡谲脑子进水不似常人,做出什么不可理解的举动都是可以理解的,遂释然。
此番倾城之行唯紫鸢伤得最重,黄莺为她检查,皱着眉头道:“她这像是中了毒,但又不是我的毒,非然一个法师也不可能用毒啊,真是奇怪。”
君卿被手下推着轮椅上前,观察了片刻,不经意看我一眼,而我默默无语。
苏迭凑过来,低声道:“藏毒于掌,既掩人耳目,又化实为虚,雪域的非然护法果真名不虚传,这功力,可是忒深厚了。”
我道:“师姐打小天赋异禀。”
他摇着扇子道:“此番能给人察觉出来,要么是乱了分寸,要么是丫不顾了,你觉得呢,小阿花?”
我道:“我觉得你有病。”
说完径自走人。袖子一包药粉落在掌心,趁无人注意,倒进黄莺准备的解药碗里,递给苏迭,道:“喏,送过去。”
苏迭深深看我一眼,乖乖送去了。
倾城位于巍峨山间,半山腰上的地势险峻崎岖,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方,难得的是,有一道小溪流从山顶而下,冲得两旁的石头圆润光滑。我捡起一颗,砸回去,又捡一颗,又砸回去。
与非然的重逢虽勾起不好的回忆,但也不可避免的让我想起二狗。他是我行走下去的目标,让我可以任性地想留即留想走就走,不受其他人事纷扰。但非然扔令牌的霎那,我忽然想到一个不可避免的可能性——如果他根本不是二狗呢?如果他只是当时恰好拿着一块刻着二狗名字的牌子,也许那牌子是他部下的,他朋友的,他老子的呢?我要找到何年何月?在这个硝烟四起的年代,他是活着,早已忘了我,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几打,还是已经……死了?
他说:“等你十六岁再说吧。”
我扳指头数了数,哥哥,再过一年我就十六岁了,你又在哪里呢。
那一年他抱着我去江南,路上我问他,我是不是要死了。他说,没事,有我在。
没事。
我吸了吸鼻子,小声说:“嗯,没事。”
眼泪却断了线。
苏三少曾经曰:胸中小不平,可以酒消之。
留在倾城的最后一晚,苏迭执意要请大伙吃宵夜,然等我们赶到山下小镇,卖宵夜的也收摊了,最终还是君卿找了一开酒铺的朋友,免费让我们喝了个通宵。
我感慨:“还是当老大好,省钱。”
苏迭不满道:“省钱是因为没钱,老子有钱,小阿花想花多少花多少,不差钱。”得到我一个中指。
圆圆坐在椅子上兴奋地四顾:“这里装得可真漂亮,这碗可真漂亮,这桌子雕花,哇,交颈鸳鸯啊。”说着捂住脸,“会不会太香艳了点?”
众人皆无语望之。
不多时,酒酣人醉,场面群魔出动,狼嚎鬼叫,一塌糊涂。疯子踢翻椅子跃上桌面,感慨道:“寒郊好天气!”有人接:“劝酒莫辞频!”遂双双抱拳饮尽。
黄莺两颊涨红,将一只空碗摆在面前,四五包药粉一字排开,口中念念有词:“番木鳖、雷公藤、断肠草、鹤顶红,来,干了!”被阿索一把打翻酒碗。
圆圆妖娆的倒在君卿大腿上,扭捏道:“公子可欢喜奴家?奴家身家清白忠贞不二节操遍地…”被君卿的近卫一把扔出窗外。但声音依然从窗口传来:“对面的姐妹们,今晚赚了多少?给大爷赏一点呗~”居然是一手扒着窗沿,一脚蹬着墙面,屁股撅起缩成一团,造型似猴子偷桃,却翘着兰花指扮风情,眉眼频频抛向对面的青楼云台……
对面的窗户纷纷关闭。
君卿摇着轮椅到我身边,我托着碗沿的手指扣了扣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沉吟半晌,我道:“那个……”
话未出口,君卿端起碗在我的碗上碰了碰,仰头一饮而尽。
我:“……”
“小阿花来来来,我们来喝个交杯酒。”苏迭嬉皮笑脸的凑过来,挤进我和君卿之间,顺手将他的轮椅后撤,转向,推走,指着近卫道:“你家主子身体不好,早点带回去洗洗睡吧。”
我指端扣着碗沿,瞄一眼苏迭身后不知何时出现又消失复又出现的小师妹,好好一个冰心妹子,却养得像个孤高法师,一点也不可爱。我看着碗中摇荡的酒,有不易察觉的厌倦感从心中悄然升起。
我说:“苏迭,他是我朋友。”
苏迭:“啊?”
我看着他:“君卿是我朋友,其他人你随意。”
扇子摇了几下,他悠悠道:“了解。”
天亮的时候,我们从酒馆东摇西晃出来,辞别君卿,打道回府。前路漫漫,尽头是蝴蝶谷,漫山遍野枫林尽染,枝头叶间还带着晨起的薄霜。
圆圆凑到我跟前,神神秘秘对我说:“花花,你有没有发现紫鸢看吹箫的那眼神,啧,不太对啊。”
我顺着她的眼色看过去,紫鸢正呆呆把苏迭凝望着,神态痴迷,目光柔情,仿佛她昨晚刚给苏迭生了个孩子。
我:“哈?”
圆圆道:“是吧,嘿嘿嘿。”
年轻人,就是情难自禁,可以理解。尤其遇上吹箫的这种老少不忌的花蝴蝶,更是难禁,在中原有传言,想嫁给苏三少的妹子可以绕九黎城一圈。
不经意转头间,我看到凌晨消失了的小师妹又出现了,站在苏迭身后,没有一丝温度的视线正落在惘然不知的紫鸢身上。
我踢了下圆圆,问:“那个小师妹,究竟什么来历?”
圆圆思索半天,望天回忆:“我也是听黄莺紫鸢说,是和她们同期的弟子,用药一派的天才,掌门可看好她了,不过毕业以后就人间蒸发,没消息了,我也是见到吹箫的才知道她去了苏家,听说混得很好,苏老爷子很喜欢她。你问她做甚,看上了吗?那你的魔头师姐怎么办?”
我听得若有所思,猛不丁被她噎住,道:“别,我还想多活几年。”
我问圆圆:“你说,天才的脑袋里都在想什么?”
圆圆道:“吃的。”
我:“?”
“因为我就是。”
“……”
不过若能猜到天才脑子里在想什么,那我岂不是也是个天才,或者即使猜到了,行动力也远远跟不上,就比如我曾有一秒预见非然师姐要对我痛下杀手,但在我预见的前一秒她已经欢快地撒了毒,这感觉就像刚刚算出算术题的答案,咣当,时间到了,卷子被抽走,简直不能瞑目。
我看向前方正与小师妹谈笑风生乐不可支的苏迭,要避免这样的不能瞑目,大概只有想在他们之前,动手在他们之前。甚至,利用他们本身。
十一月后,大雪封山,弈剑们练剑的林子被积雪襄透,呼气成冰的苦寒天气里,阿索接到前线来的急报。我们一干人围成一圈,神色肃穆,气氛凝重,目光有如实质落在她一点一点打开的纸页上,却看到上面只有一个大字:急。
急报果真是急报。
十日后,我和阿索出现在天合关外的大禹村,路上阿索详细为我讲解了一遍沿途的风土民情,比如大禹村上空有只飞鱼,名为鲲,飞行极为缓慢且世代不肯挪窝,风车下的草丛常常能挖到其他士兵埋下的私房钱,森林里的动物等级太高劝我不要烤了吃会消化不良……
我死缠烂打跟着阿索来战场,自然是为了二狗。与君卿分别的当天,他曾言:“若一定要求个明白,就去战场看看吧。”我问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,但他再没开口。
苏迭不知从哪里得知我的秘密,一天晚上邀我去房顶弄两杯,我便去弄了两杯,结果被他得意洋洋以第三方倒叙回忆的方式将我生平陈述了一遍,令我大为光火,砸了酒坛,砸了房顶,最后砸天罚,结局是我们双双坐在废墟上,被赶来的四大长老一顿训斥。
等我回到房间,半夜又被敲窗户的响声吵醒,苏迭蹲在窗下朝这边孜孜不倦地扔石子,看到我,凝重道:“我分析了半个晚上,阿花啊,你说有没有可能是,你之所以对天机哥哥念念不忘,是因为他是第一个与你有亲密肢体接触的异性?你要知道,女人多半都忘不了“第一个”的,不管是第一个抱你的,第一个亲你的,还是第一个上你的,哦对,尤其是第一个上你的,这个……”
我又砸了一个天罚。
忍无可忍,于是次日清晨,我偷偷跟在阿索身后,在初冬的朝阳里又一次不告而别。
被阿索发现是三天后的事情,她皱着眉头等我解释,我想了想,微微低头,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,道:“眼下烽火四起,群雄起源,不紧赶着去捞点什么,还怎么名留青史?”
阿索欣慰道:“你能这样想很好。”
我说:“反正捞钱也是捞嘛。”
她看我两秒,转身走了。
天合关紧邻大禹村东面,背靠万丈悬崖,崖顶上手臂粗的铁链垂下,尽头云雾缭绕,目不能及。这里四处都充斥着未消的烽火气,夹杂着尘土及淡淡的血腥气,不时听见武器相击的金属碰撞声,是练兵的将士在互相演练。阿索拉我到两个人面前,分别为我介绍:“这个是我未婚夫,这个是我女儿。”
我呆呆看着她。
阿索的未婚夫是货真价实的未婚夫,有个跟他身材一样强势的名字,霸刀。但我首次听到误听成刀把,此后便保持这个称呼,他也未表示反对,或者懒得反对。阿索的女儿安安其实是她从战场上捡到的一个小女孩,她用小女孩三个字形容时让我感觉极不平衡:“为什么同样是十五岁,她就可以是个能认你当妈的小女孩,我就不是?”
阿索想了想:“有道理,要不你也叫声妈?”
小女孩安安绞着衣角,不好意思道:“如果我说我今年三岁,你会不会好过一点?”
我:“不会。”
刀把:“滚出去。”
阿索:“别欺负女儿。”
我在军营暗地里进行了一番地毯式搜索,但凡从我面前晃过的面孔都不放过,一定要逮着说两句话才肯放走。因我唯一能记住的只有二狗的声音,这大大增加了我寻找他的难度,导致最后整片营地的人都知道,索尔带来了一个话痨法师,每天不是在营地找人说话就是在战场找人说话,对象还不重样。
我第三次跟着阿索出军的前夕,晚上她找到我,递给我两封信,一封是圆圆的,一封没有署名,末尾一个鬼画符。
圆圆群魔乱舞的字迹道:自从你们走后非常想念,昨天我吃了XXXX,今天吃了XXXX,明天准备做XXXX吃,教主和疯子私奔了,长老们很失望很难过,推举吹箫的为临时教主,紫鸢和小师妹打了一架,吹箫的偏心小师妹,紫鸢伤心一病不起等等。
阿索问我:“你怎么看?”
我看着帐外渐次燃起的篝火,淡淡道:“山雨欲来。”
我与阿索合计一番,打算打完这场仗便回去看一看,顺便带着刀把子和安安认祖归宗。关于是嫁还是入赘的问题,刀把子的意思是,反正如今刀里来剑里去总是孑然一人,到哪里都无所谓。我说:“你俩真配。”
阿索走后,我打开另一封信,果然是苏迭的字迹。他在信上与我分享了一个八卦,大致是雪域的第一大护法非然逼婚差点逼死人,对方一气之下上书弈剑掌门自荐去了战场,非然一气之下擅离职守紧随其后,继续千里逼婚去了。并提醒我若是见到此二人务必敬而远之。我心道敬都没有,直接远之。
信的末尾,他轻描淡写道:局破,归否?
归是哪个归,彼此心知肚明。
我想起那一日,草木馥郁,日光耀目,白衣的苏迭整个人沐在阳光里,煞有介事摇着扇子:“胸中小不平,可以酒消之,世间大不平,非剑不能消也。”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