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师传记之大结局

2017-01-12

前景回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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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执念与入魔

  第二日的天气果然很好,晴空万里,云雁飞过高远天空。

  我站在帐篷前遥望远方山脊,初秋的风带起寒气,我眨了眨酸涩的眼,想到短短半年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,爱恨怨憎生死离别,觉得十分感慨,打了个哈欠,准备去遛阿黄,然后被突然贴着耳朵的低语声惊得差点跳起来:“这事儿,跟黄莺脱不了干系。”

  扭头便看到圆圆眯着眼,一脸高深莫测,道:“花花你说是不是?”

  我面无表情看着她:“江湖给了你多少钱?”

  圆圆愣了下,嘿然一笑:“不多不多,一百个元宝。”

  我气道:“一百个元宝就让你出卖朋友,你还有没有原则?”

  圆圆道:“我一直都没有啊。”

  我:“……”

  自那晚以后,非然就不见了踪影,顺带扛走了白衣的尸体,这年头人人都爱扛尸体,军营里时常看到有扛着战友尸体的,有抱着不撒手的,有搂着睡觉的,叫人怀疑是战乱太久,大家心理都有了问题,得了恋尸癖。这样一来整天扛着一只狗的我就显得不那么奇怪了,甚好。

  阿黄在天合关已经混了半脸熟,但凡见过的都很喜欢它,就是没一个认得它,让我很不爽,于是经常喝完酒拎着它在帐篷前蹲下,不停地问:“你主人是谁?是谁?他娘的到底是谁?”导致阿黄每次看到我喝酒就自觉去帐篷前蹲下,给路过的人看到,便问:“哟阿黄,你娘又欺负你了?”被我挥舞着法杖打远。

  正午,我遛着阿黄行到营地外蒿草茂密的河畔,见黄莺一身利落的劲装打扮,一脚踩在大石上,弯着腰,正举着棒槌槌衣服。我看了看,是男人的外袍。

  这是曾经风华当好灵动高昂的少女。我想,如果紫鸢还在,不知她看到这一幕,会是什么感觉。

  我让阿黄自行去草丛里玩耍,然后一路拨开密密蒿草,黄莺回头看我一眼,又转身继续槌衣服。

  我拨拉着手中一根草,说:“非然在白衣身边放了十个人,都是雪域数一数二的高手,可说是把他护得密不透风,这样的情形下要掩人耳目杀人于无形且不露一丝痕迹,是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。”我转到她面前,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,“帮你的人是谁?苏迭吗?”

 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,她蓦地笑了:“他曾对我说,遇到的这许多人里,最喜欢的就是你,如今看来他喜欢的人并不喜欢他。真是可惜。”

  我起身拍拍衣服,往四周张望阿黄的身影,道:“好好活着,紫鸢不会想看到你这样。”

 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,却不看我,轻声说:“花铃,我替紫鸢谢谢你。”

  我想话到此处就是完美,再往下大约要发展得无聊而矫情,便打算带狗闪人,却见阿黄撒丫子疯癫了般朝我的方向扑过来,只闻身后两声清脆的武器断裂声,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摔落在旁边草丛中,黄莺已急退了十几米。

  我一把扯住阿黄的后腿把它扛起来,观望战局。看到昨日还处于失踪状态的师姐倒在地上,捂着胸口,厉声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我下巴都要掉下来,以为自己花了眼,眨了眨眼睛,茫然道:“苏九,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  苏九,“前”村唯一的冰心,同样茫然望着我:“花花?”

  我张了张口,见她一个翻身滚到一边,此前倒下的草地变成寸寸焦黑,非然收回掌,看她一眼,法杖便往黄莺的方向指去,苏九忙飞过去阻拦。三人斗成一团。

  阿黄在我肩上不住挣扎,被我死死按住:“冷静,师姐不喜欢吃狗肉,你不会死的,最多就是她俩死。”阿黄挣扎得更起劲了。

  但苏九显然不是那个和我在前村打强盗打一晚的冰心,在那两败俱伤的一个对招后,她和黄莺联手,渐渐占了上风,一声呻吟的闷哼,非然狠狠摔到一棵树上,又落回地面。她靠着树干大口喘息,目光如刃:“生死符?你从哪里弄来的?!”

  黄莺抚着右手,有血从袖中滴落,她吃力一笑,道:“这叫做以牙还牙,不知非然护法感觉如何?”

  非然蹙眉道:“我得罪过你吗?我他娘都不认识你,就算我得罪过你,你何不光明正大冲我来,为什么……”血丝随着她翕动的嘴角流下,她却置若罔闻,或许是想到死去的白衣,终是不能抑制,目光陡然破碎成片,声音颤抖着,“为什么要找上他?他连架都不曾与人吵过,做过最过分的事情就是向掌门告发我,想让我无处可去,可这些我都不介意,都不介意……”有越来越多的血顺着她的下巴、脖颈流下,渐渐语不成句,神色也不对劲起来。

  “我只有他这一个牵挂了,你为什么还要夺走……”

  苏九忽地拉起我和黄莺向后掠出,直飞出几十米才停下,几乎是我们动身的瞬间,非然仰天一声长啸,衣袂纷飞,发丝飘散,法杖猛烈震颤,风七天罚水狂连番而下,浪阔雷鸣,炙炎滚滚,眨眼间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。

  阿黄与我呆呆望着浓烟翻滚处,听苏九凝重道:“走火入魔。”

  那之后,我再也没见过师姐。

  走火入魔轻则武功尽废重则智障疯癫,但师姐这样的即使疯癫了危险系数也不会减,执念太深,搞不好会把白衣做成标本随身带着之类。但许多年后的一个重阳节,我随圆圆回江南探望紫荆掌门,听她说涂山氏的千金蔷薇收留了个法师,二人形影不离如胶似漆,形同一人,我悄悄问圆圆那是不是一对儿,换来她复杂的目光,因彼时我已什么都不记得。这是后话。

  苏九奉掌门之命彻查生死符的源头,查到非然身上,原本打算套出解药秘方,却不料这一遭下来,唯一可能有解药的人也疯癫了,这对我真不是什么好消息,但我没有任何感想,因我一早便知道,这本就是无解之毒。

  但凡出自苏迭之手的,都是至死,除根的东西。

  我摸摸阿黄尾巴,它挣扎着要下地,且不住发出呜呜叫声,我琢磨大约是吓着了,打算去伙房偷只烧鸡哄一哄,不料它一下子挣脱了我,直奔到苏九脚下疯狂摇尾巴,上窜下跳如同准备偷桃的猴,又像笼子里憋了几百年一朝放出遇到同类。

  我举着法杖指它:“嘿!你个见色忘色的。”却忽然听到苏九迟疑着,喊了句:“二狗子?”

  我手一滑,法杖砰一声落在地上。

第十六章 将军与二狗

  深秋,一场血流漂杵,遍地枯骨的大战后,损失惨重的两方终于肯立下契约,幽都军退回北溟,休战十年。这许多年疆场上逝去的亡灵,换来十年和平安定。

  夜半,关外月光皎洁,铺地一层霜,我躺在屋顶上,江湖故人从檐上冒出头,挤到我身边坐下,顺着我的目光望了望天,道:“有个人逼我连夜赶来,给你传句话。”我置若罔闻,他顿了顿,说:“他说,让你等等他。”

  我暼他一眼:“他让你来你就来?”

  江湖委屈道:“姑奶奶,我不来他会搞死我的,你不知道他现在可是……”说到半截猛然住了口,瞄我一眼,纠结半天,最后叹口气:“你别说,根据我这些年得来的情报,他也真是不容易,苏家五子,家主位只有一个,一个个打小就在阴谋诡计里打滚,给磨得无心无情,他亲身母亲被害死不说,自己还差点给毒成傻子,寄养在别的夫人名下,装疯卖傻好不容易长到十几岁,跟他最好的弟弟又因他而死,忍辱负重直到成年才回头一个个清算……”

  头顶星光明亮,周遭连篝火堆都完全熄灭,无一丝光亮。我伸长手臂,如在时间的洪荒中,想要穿过黑暗去触碰些什么,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。

  我说:“那又如何?”

  他微微诧异:“什么?”

  这大荒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,每个人都伤害或被伤害,每个人都面临选择,且大部分选择都是无奈,好比你上完茅房发现只剩下砂纸,你到底是擦还是不擦。但这并不能够成为理由,事实上也没人在乎这理由,大家都以为可以体会别人的故事,最后反而纷纷责怪别人为何体会不到自己的故事,要真按照这个道理,我更应把阿黄煮了吃,因它主人让我彷徨了一整个年少,才不会让它还活蹦乱跳至今。

  但这些已不想再对任何人说出口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,微微盹去时,忽下起了雨,雾霭岚岚,恍惚中有翠色身影将我抱下屋顶,雨滴落下屋檐,叶叶声声,空阶滴到明。

  我迷糊中自恋地想,二狗放着苏九这么个美人不要,莫非是为了等我?奈何睡意滚滚而来,下一刻意识便沉入黑暗。

  但我注定一生也不得而知,所有答案,辗转我少年时光的每一个疑问,他到底在哪里,他还记不记得我,都不会再有答案。唯独有一件事我猜对了,我喜欢的人果然不叫二狗,二狗实际上是他给阿黄的名字,还体贴的制作了个姓名牌,找紫荆掌门救我的时顺手丢出去一个,结果丢了二狗的,真是美丽的意外。

  我喜欢的人温柔又善良,心怀天下,他有个大荒无人不知的名字,却是个稍纵即逝的英雄。

  将军华严。

  至今也有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提到那段历史,但历史究竟真相如何却众说纷纭,不得而知,连苏九这样亲历过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,只道,华严将军边关戍十载,最后却沦为了政治的牺牲品。

  彼时我与她各坐在长桌一方,桌上仍摆着沙土堆的地形图,烛火摇曳,仿佛隔着千山万水,隔着这些年我走过的路,寻找他的那些时光。我问苏九,他是个什么样的人,可天知道我多想去问他,问活着的他,然后说,啊,原来你是这样的啊,然后告诉他这一路的艰辛,委屈得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。

  可一切都已是不可能。

  华严将军是太康帝亲自挑选,御驾送出九黎城十里,将江山安危尽数托付的人。他出征的那天,九黎半个城的姑娘都来送他,据说他家人原本要给他说亲,恰好被那一纸诏书挡了,没想到一去就是十年,他道边关日子太苦,又不忍让未来妻子独守空房,便一直没有娶亲,可谓大龄光棍。

  边关的日子一点儿也不好过,上阵杀敌是其次,关键自家人的斗争从未停歇过,他的军队处处被仲康势力打压,里里外外他都要顾及且不能落下把柄,简直操碎了心,白头发都熬出十几根。

  直到眼看再也压不住,送去九黎的情报给人半路拦截,迟迟等不到援兵,等不到皇帝旨意,他心知这次定是凶多吉少,便命人假扮自己,连夜偷溜出关,去往中原寻求昔日故友相助,这个故友,便是娑罗山上的城老大。

  大抵注定是大荒无福,那时候的城老大已被心腹夺走大权,整个人如一个空壳,有名无实,临走前只给他留下一句:“此番局势唯五大派联手,方可安度。”华严失望而归,却谨记这番话,直到生前还在四处奔走,试图说服五大掌门,助前线,助大荒一臂之力。当年我说,对付一只老虎要引另一只老虎对付它,说得便是如此。而这些后来真的实现了,越来越多的门派弟子自荐从军,才换得如今一纸合约。

  可他却再也看不到。他生前最后一次,是去太古找慕珊掌门,下山时走岔了路,绕到了后山,遇到了快死的我。

  我真的是被他顺手搭救,可他救命之恩,我却惦念了许多年。

  苏九说:“华严回来提到过你,说捡了个可怜的小姑娘,等打完仗再去江南看你,我们笑他不如养个童养媳,他给烦得不行……”

  他给烦得不行,便厉声打断所有声音:“等她16岁,老子娶就是!”

  短暂的寂静后,营帐里发出爆炸般的笑声。

  我想象他这样回答,却不知他那时心里究竟怎么想,那笑声也仿佛落在耳边,让我跟着笑起来,用手扶住额头,又盖住眼睛,渐渐有泪水从指缝间流下,越来越多,无法自控,最终像一头孤寂的小兽,痛苦地哭出声来。

  原来他早就不在了,在我尚于江南徜徉,同紫荆掌门斗智斗勇的时候,他就不在了,我找他找得那样认真,走错路绕了半座山,晚上缩在洞里过夜,从山路上滚下去,磕破膝盖,捂着伤口嗖嗖抽冷气,看过这么多人,旁观过这样多生死离别,却还是要坚持见到他,所有所有这些时候,他都已经不在了啊。

  这是多么可悲,又无能为力的一件事。

  苏九说:“我们找到他的时候,身体已经碎得拼不起来,只好一把火烧了,把骨灰带回去,他生前说过,想死后葬在诺子山下,说那里很安静。”

  “做了一世的将军,也许,他来生再不想做武人了。”

第十七章 归途

  第二日,天气晴好,苏迭出现在官道尽头,带着太康帝御批的旨意,与幽都军完成契约最后一步。我与圆圆打好行李,与一众将士作别,小蓝和阿黄在旗杆子下嬉戏玩耍,苏九一袭翠色长裙,牵着白马等在道旁,让我想起前村四月的竹林,她曾在林中用竹叶吹曲,那时我完全不知,自己所站立的地方,便是华严曾驻足之处。

  他的坟墓在诺子山下,山下有他年轻时创立的小势力,从征后大家随他远赴边关,只剩两个长者夫妻,久了,两个长者在隔壁建了个小村子,一面等待远方的人归来,一面开田僻壤,为生计打算。长者活成了老者,小村子也有了名字,离去的人却仍然没有归来。

  那重重竹林后,是华严一生挂念的地方,他为它取名“一诺天下”。而我在最初的时候就路过他,原本是要靠近,再靠近,却在一开始便恍然无知的错过,此后渐行渐远。

  还能找到回去的路,也该是件庆幸的事。

  与苏迭的队伍擦肩而过的那一刻,我心中平静,感觉再无什么可掀起波澜。

  下一刻,身后却有声音叫道:“铃铛。”

  我回过身,隔着人事全非的距离,望着当年青衫英俊的少年终是一步步长成他想成为的样子。看他走近,呼吸拂在耳畔,声音带着细微颤抖:“你要走了吗?”

  我疑惑地望着他,像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,我想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,但既然被叫住,便多说两句也无妨。

  我诚恳道:“苏迭,谢谢你这么长时间来的照顾,我现在要走了,祝你心想事成。”便想转身走开,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扯回去,落进一个凶狠的怀抱,我震惊之余,眼光瞄了瞄四周,看到无数好奇眼神,想又给毁了一次清白。

  落在耳里苏迭的声音轻到听不真切:“谁准你走了?”

  我说:“什么?”

  他松开我,握着我双肩的手掌力道却丝毫未减:“谁准你走了?不是让你等我吗?”

  我讶然看他,觉得十分好笑:“我欠你了吗?”见他皱起眉,便直望到他眼里,认真道:“我欠你了吗?”

  他笑了一下,带着几分安抚的语气:“之前不是还好好的,说担心我,怎么……”

  “苏迭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却没有一丝表情,“我不欠你,我什么都不欠你,反而细究起来,你欠我最多,你欠我一条命,哦对,既然非要说到这里,我有个问题要问你。三年前天合关那一战,华严将军身死,与你有没有关系?”

  苏迭愣了。长久,长久的沉默。

  我轻轻笑了,感到莫名地如释重负:“非然当年下给我的生死符,说到底是因为你,你害我一命,华严将军救我一命,可最后连他的死也与你有关。苏迭,你的手伸得太长,你的心太深,叫人害怕。”

 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,张口几次,像是不知道说什么,但我一刻钟也不愿再留,转身的霎那,听他急促地沙哑声:“你的毒还没解,我能帮你找到……”被我淡淡打断:“没关系,我不在乎了。”

  身后再无声响。

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苏迭。

  后有传言他入朝为官,也有传他入深山闭关修炼,真真假假,捕风捉影,同样不辨的,是从中原传来的消息,说苏家大少爷一夜之间给人阉了,鲜血漫了半床,与他同房的冰心武功尽废,筋脉寸断,关节皆被捏得粉碎,人还活着,却一生只能躺在床上。苏家重金悬赏追凶,却多年未果。

  那日回去的路上,苏九意味深长盯我半晌,问:“生死符真的无解?”

  我答得干脆:“无解。”

  她道:“无解必有害,你可知症状是什么?”

  我思索一会儿,道:“可能是睡得比较多……”

  “……”

  但我知道,我当然知道,生死符无解,修为不进,寿命大减,记忆将一点一点消逝。

  这不可怕,或许此前还会令我悲伤,是因为万一真做了二狗媳妇儿每天不记事岂不是不能好好过日子,比如炒菜放了一勺盐结果又放一勺盐然后再放……想想都不忍直视。但如今知晓这个人已不在这世间,便没什么可留恋的。

  独立寒秋,天高云淡,远处叠嶂青峦,正午的阳光明媚到令人想落泪。

  旧景犹在,年年花开,只是故人改。

  我问圆圆:“要是有一天忘记了所有人,所有事,该怎么办?”

  圆圆说:“忘记就忘记了,那又有什么关系?”